夜色沉沉,江砚沉推门而入,一声轻响,在寂静中尤为清晰。门外的夜色如水,门内的世界却被黑色的幕布厚重包裹。落地窗紧闭着,帘子垂落到地,遮住了城市的灯火,像是一双冷眼,阻隔着外界的喧嚣与热闹。
屋内一片安静,仿佛这间别墅早就习惯了主人的沉默无声。餐厅一侧的酒柜透出微弱的暖光,玻璃映出模糊的倒影,整齐陈列的红酒瓶在灯下反射着柔和的琥珀色。红酒杯已经备好,安静地立在吧台上,仿佛等待着某个早已注定的时刻。
江砚沉脱下外套,动作一贯的冷静克制,却在开瓶的一刻停顿了几秒。他的眼神落在玻璃柜中自己淡淡的倒影上,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年幼时在楼梯口被呵斥得不敢吱声的自己。他自小聪慧懂事,却始终站不进“江家”的牌位里。他被当作玷污门楣的私生子收养进来,披着江氏长子的身份,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把他当作家人。
他倒了一杯酒,轻轻晃着酒液,那一瞬,苦涩不知是来自于酒,还是来自于回忆。
“叮——”轻微的杯子碰撞声在静谧的夜中清晰传出。
白云游刚洗完澡,听到响动从房间探出头。她披着件薄毛衣,眼神带着一点困意:“你回来了?”被热水氤氲过的声音有些俏皮,却自然的像是已经是相识了很久的朋友。
江砚沉转头看了她一眼,黑色瞳孔一如既往暗沉,声音却低哑许多:“还没睡?”
“听到声音就醒了。”白云游停顿了下,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,“……需要我做什么吗?”她用手指了指就被,又指了指自己。
他看着她那一刻眼神里没有同情,也没有刻意的温柔,只是静静地打量她几秒,随后把旁边的一只空杯推了过去。
白云游坐下,接过杯子。他替她倒酒的时候,动作很慢,像是怕打破此刻唯一能喘息的宁静。
“我以为你这种人不会借酒消愁。”她轻声笑了笑,试图让气氛轻松些,不过脸上的笑容比以往的每一刻都松弛。
江砚沉没有回应,只是轻轻晃着杯子:“你看起来很开心。”
白云游不是那种觉得别人过得不舒坦就舒爽的人,偶尔的乐天和适当的共情让她看淡了很多事,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,看着酒液如同潮水般沿着杯壁缓慢滑下,冲刷掉一切的宁静,润湿的喉咙在红酒刺激下轻轻震动了一下:“只是……这样的你让我不会感到……紧张?”
江砚沉挑了下眉,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。她的眼睛不闪躲,是真的在认真说话。
她慢慢靠在高脚椅背上,小腿自然垂下,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,“你平时太冷漠了,床上的时候特别凶。我刚来的时候,其实特别怕你问我问题,怕说错一句话会被你……踢出去。”
“我让你感到这么害怕吗?”他唇角微微扬起,像是酒意沾染了一点人情味。
“嗯。”她点头,一本正经,“很可怕。”
他笑了笑,没再说话,安静地看着她的酒杯快见底了,便又为她斟了一点。白云游拿着杯子,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脚,酒意慢慢上头,让她不自觉放松了许多。气氛像一层层暖色的纱,从冷硬的壁垒中透了进来,柔和了两人之间原本压抑的张力。
“我在读大学。”她忽然说,“其实也不算特别认真……有在上课,也有打工,最多的时候一天要跑三个地方。酒吧兼职、咖啡馆站台,还有给别人跑腿……赚生活费。”
她顿了顿,指尖像是无意识地描着杯口的边缘,“不过也挺有趣的,见过很多人,各种各样的人。有人请我喝一杯之后,就开始哭;有人说我长得像他初恋;还有人说……想带我走。”
江砚沉眼神微动,像是听进了每一个字。
她忽然一笑,像是想起什么:“但我从没答应过谁。”
“为什么?”他问得轻,像是随口一问。
她看着杯中的酒,笑意浅浅:“因为我还在等……一些我不甘心的事,有个交代。”
江砚沉垂眸,不语。他懂这种不甘,那是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,咬着牙也不肯低头的执拗。
那一刻,窗外的风轻轻掀起窗帘一角,屋内一片寂静。
只有两个在夜色中短暂停歇的人,借着酒精,靠近了一点。
江砚沉轻晃着杯中的酒,指腹贴在冰凉的玻璃上,目光落在白云游的脸上,却像是越过了她,看向某个遥远又难以触碰的旧梦。他开口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冷冽:“那天晚上,被我带回来的时候,你心里是什么感觉?”
白云游的手顿了顿,杯子几乎从指尖滑落,但她稳住了,像是早有预料他终究会问这个。
她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缓慢地将杯子放在吧台上,声音轻而不飘:“你想听实话?”
“我不喜欢听谎话。”江砚沉答。
她笑了,讲了一个笑话:“……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。”
江砚沉原本低垂着眼,听到这句话,忽然抬眸,盯住她。
白云游却没闪躲,甚至还挑了下眉,带着点挑衅似的笑意,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:“但好在狗还挺有钱。”
她笑着说出口,语气带着讥讽和自嘲,却又偏偏不是那种想引发争执的攻击。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,一种钝刀子剖开的认命。
江砚沉却没笑,他盯着她的眼睛,那笑意里藏着的疲倦、清醒,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痛楚:“你把我当狗?”
她不说话了,低头抿了一口酒,喉咙上下滚动,像是在吞下某种不甘。
“你可以不承认,但我们之间的确是那种关系。”她淡声说,“我没打算装纯情,你也不像是会对谁动情的人。”
江砚沉把杯子放在吧台上,声音微冷:“所以你就把这几晚当成……被咬了一口?”
“那你想我当成什么?”她看向他,眼神却意外地真诚,甚至温柔了一点,“初夜献给爱情?你给得起爱情吗?”
屋里沉默了一会儿。
白云游偏过头,看向那面镜面酒柜,酒瓶的倒影在玻璃中微微晃动:“那个晚上我发烧、意识不太清楚,我以为你要碰我,但你让我看病,还买了草莓蛋糕。”她转回头,眼神定定看着他:“你可能觉得,我这种人,早晚都会把自己卖出去。”
江砚沉忽然靠近了她,距离近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:“你以为我不在乎,是因为我真不在乎?”
白云游的笑容僵了下。
他看着她,像是在看一场慢慢滑落悬崖的烟火,明明绚烂,却注定坠落。
“你不信任任何人,也不相信有人会为你动心——所以,你才这么肆无忌惮。”
她只觉得这是“何不食肉糜”,笑着说:“公子哥,富二代。拜托,老板,在我的世界里情爱能当饭吃吗?我甚至都只剩下麻木了,活得太幸苦,羞耻心都没了,比尊严都贵的东西——我没资格拥有。而你,是我那晚最轻的一场噩梦。”
他没有笑,却忽然低声开口,像是喃喃,又像是独对白云游的回应:“原来我只是……最轻的一场。”他语气听不出悲喜,但眼底的光微微动了动,像一道裂缝慢慢从冰面里浮现出来。
“你这么清醒,却也这么……钝。”他缓缓看着她,眼神从她眼尾那一点被酒色晕染的红移向唇角,那些伪装的淡然像一张快要撕破的糖纸,露出她脆弱得不能碰触的内核。
“你说羞耻心都没了,尊严太贵……可你那天,还硬撑着对医生说不用看病,说你能扛过去。”有些沙哑的嗓音,带着荆棘的利刺。
白云游被他那句“你那天”噎住了,眼神闪躲了一下。
江砚沉嗓音低了下来:“你有你不想被看见的骄傲,我不是没看到。只是你自己把它踩烂了,告诉全世界你早就麻木了——可惜我不信。”
白云游握着杯子的指节渐渐发白。她没想到他记得那样的细节,更没想到,他会说得这么——温柔而残忍。
她轻声道:“你这样拆穿人,不怕我会恼羞成怒?”
“你有气力恼羞?”江砚沉忽然笑了,声音带着点被酒精浸透的冷意,又像某种戏谑,“你都说你麻木了。”
白云游抬眸盯住他,眼里慢慢燃起了一点倔强的火,反击似地说:“你是不是也很孤独?”
江砚沉微怔。
她直直看着他:“你看人太准了,连我都觉得残忍……但那种残忍,其实不是高高在上的优越,而是……你自己也有过,对不对?所以你才看得懂。”
这一瞬间,江砚沉竟没说话。
酒柜反射着两人的影子,在光里仿佛连呼吸都被拉长。
良久,他才轻声说了一句:“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跟我谈心的人。”
白云游轻笑了一下:“别人不敢是因为觉得你无懈可击的外表。我也不是愿意和你谈心的,我只是……不想继续装得无所谓。”
她抬头,眼神不再倔强,而是带着某种安静的清醒:“主人,哪怕只是暂时的肉体关系,我希望我也可以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吗?”
江砚沉垂下眼帘,指尖在酒杯上慢慢划过。
“你已经是了。”这句话出口时,他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,就像许下了承诺,而不是回应一场质问。
这一晚,他们没有亲昵的举动,也没有多余的温存。可他们之间那道横亘的墙,终于有了一丝裂缝。
兔依思